《阿彌陀佛么么噠》鈴鐺(1/2) 大冰 在線閱讀試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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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《阿彌陀佛么么噠》鈴鐺 大冰

鈴鐺 


  小師姐沿著石板路走遠(yuǎn)了,那一日是罕見的晴天,她腳下的青石板路泛著光,胸前的銀鈴鐺叮咚輕響……拐了一個彎,也就聽不見了。 
   
  世上沒有什么命中注定。 
  所謂命中注定,都基于你過去和當(dāng)下有意無意的選擇。 
  選擇種善因,自得善果,果上又生因,因上又生果。 
  萬法皆空,唯因果不空,因果最大,但因果也是種選擇。 
  其實不論出世入世、行事處事,只要心是定的,每種選擇都是命中注定的好因果…… 
  這篇文章說的不是因果和選擇。 
  說的是鈴鐺。 
  還有銀子。 
  (一) 
  《禹貢》曰“唯金三品”,金銀銅。 
  這個故事里也有唯金三品:銀子、銀子和銀子。 
  這個故事里還有三品,不唯金,卻唯心,閱后仁者自知。 
  故事發(fā)生在銀器店,那時我是個學(xué)徒的小銀匠。 
  銀器店悄悄生長在邊陲小鎮(zhèn)。 
  老師傅老手藝,幾十年的老房子,老街老巷。 
  哪有什么春夏秋冬,小鎮(zhèn)只有旱季和雨季。 
  雨季來臨,寒氣靜悄悄地升騰,領(lǐng)口袖口一涼,偌大個噴嚏猝不及防。 
  街面上行人寥寥,濕漉漉的狗顛顛兒跑過,一簇簇不知名的菌子撐開在木頭墻角。 
  木頭柱子木頭墻,木頭的小鎮(zhèn)。 
  雨季里,老木頭有種清冷的霉香,圖書館深處的味道。 
  老師傅身上也有這種味道。 
  鋪子臨街,老師傅貓著腰,踞坐在門口木墩上,火焰艷紅,灰藍(lán)的手掌。 
  青石板路冰涼,一天到晚水汪汪。馬幫時而緩緩踱過,大胡子馬鍋頭揣著酒壺,馬鞍上搖搖晃晃,銅鈴兒叮當(dāng)叮當(dāng)響。 
  川馬滇馬沒驢大,步子邁得小,鈴聲也碎,碎碎的鈍響從街頭淡到街尾,再沒入田野那頭的遠(yuǎn)方。 
  馬鈴聲遠(yuǎn)去,打銀聲漸起。 
  叮叮叮,叮叮叮…… 
  銅聲鈍,銀聲脆,老師傅的錘子緩,余音鉦兒的一聲裊裊上天,好似黃雀兒鳴叫著躥入層云。 
  我時而停下手中的活計,瞇起眼睛,側(cè)著耳朵。 
  多好聽呀,真好聽啊。 
  一聲來耳里,萬事離心中,聽著聽著,人就魔怔了。 
  一根紙煙丟進(jìn)懷里,老師傅瞅著我呵呵笑。 
  我一抹下巴,真丟人,出神兒就出神兒,怎么還淌口涎了? 
  紙煙別上耳朵,我拱手道:哈……不好意思啦阿叔,我又偷懶了嘎。 
  他擺擺手,笑瞇瞇地問我:洋芋吃得慣? 
  吃得慣吃得慣……我學(xué)徒來的,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著吃什么。 
  又問:饞肉了吧? 
  哪里哪里……我學(xué)徒來的,阿叔吃什么我自然跟著吃什么。 
  他點著頭,笑瞇瞇地說:……學(xué)不學(xué)徒不要緊,要緊的是早點兒多學(xué)個手藝,靠手藝吃飯,想吃什么就吃什么。 
  我是莫名其妙留下來當(dāng)學(xué)徒的。 
  彼時我年少,拎著小畫箱背著大背包滿世界游蕩。 
  半背包顏料,半背包煎餅和大蒜。 
  袖子吸飽了松節(jié)油,指縫里嵌滿黑泥,牛仔褲膝蓋處臟得反光,褲腿上花花綠綠的顏料嘎巴兒,整個人胡子拉碴馬瘦毛長。 
  要多砢磣有多砢磣。 
  大學(xué)本科是風(fēng)景油畫專業(yè),偏愛畫鄉(xiāng)野,習(xí)性難改,故而途經(jīng)小鎮(zhèn)時,駐足幾天畫畫老街老房,順手把老師傅打銀的模樣描摹在了畫面上。 
  他手中的活計不停,任憑我畫,偶爾抬頭沖我笑笑,我也沖他笑笑。 
  到了飯點兒,我蹲在路邊啃煎餅就大蒜,他端著碗,探頭看我。 
  他沖我笑笑,我也沖他笑笑。 
  我把畫轉(zhuǎn)過來給他看:畫得怎么樣? 
  他說:啊呀!真像,和個相片一樣,這個畫一看就能賣不少。 
  我逗他,揚起手中的山東煎餅,道:真要能賣不少錢,我還用蹲在這兒啃這個? 
  他端著碗走過來,笑瞇瞇地瞅瞅我,又瞅瞅煎餅。 
  能吃飽嗎?紙片片一樣。 
  我說來來來別客氣,您也嘗嘗。 
  …… 
  一來二去攀談熟了,我留了下來,被老師傅撿回了銀匠鋪學(xué)徒打銀。 
  老師傅說他年輕時也愛寫寫畫畫,門神也畫過,大字也寫過,《芥子園畫譜》 
  也臨過好幾卷……鄉(xiāng)僻壤的,畢竟不能當(dāng)飯吃,終歸還是去學(xué)了手藝。 
  他說:你住幾天,住幾天嘎,一來飯菜吃點兒熱的,二來順便學(xué)學(xué)手藝。你會畫畫,上手一定快,說不定將來多只碗盛飯。 
  他心善,以為我落魄,變相接濟(jì)我。 
  我晚熟,孩子氣重,一生不羈放縱愛折騰,借著此番好意,張嘴就應(yīng)了下來——多好玩兒啊,混成個銀匠當(dāng)當(dāng)。 
  我張羅著去買豬頭來拜師,他卻不讓。 
  他說:免嘍免嘍,你們這幫孩子將來都是要去做大事的人,你住幾天,住下嘎,住下就好。 
  老師傅說,匠人有匠人的規(guī)矩,有些事情兒戲不得。 
  若當(dāng)真拜了師,就要扎扎實實學(xué)徒三年,若要學(xué)得精,三年也未必出師。這是門傳了不知多少代的老手藝,養(yǎng)家糊口有余,買車買房卻未必,實在不適合年輕人學(xué),也一直沒碰見個真心學(xué)藝的年輕人…… 
  他說:你要是愿意學(xué)徒就學(xué)著玩玩,學(xué)費不用掏。 
  我說:那我橫不能擱您這兒白吃飯吧? 
  老師傅上下打量著我,說:阿彌陀佛,難不成你還能吃窮了我? 
  好吧阿叔,那咱們今天吃什么? 
  (二) 
  我以為會駐足個三五天。 
  沒想到一住就是整個雨季。 
  住下后,自然不用啃煎餅了,有菌子吃,有涼粉吃,還有洋芋。 
  烤洋芋、炒洋芋,洋芋絲、洋芋片。這里的洋芋是紅心兒的,生吃有股蘋果味兒,柴鍋燒來滋味足,飯?zhí)砹艘煌胗忠煌?,怎么吃也吃不夠?nbsp;
  飯桌就是柜臺,柜臺就是飯桌。 
  鋪子地方小,吃飯時老師傅坐中間,我和小師姐一人一邊斜倚在柜臺上夾菜,烏木筷子,粗白瓷的大碗。 
  老師傅念佛,菜多素少葷,卻出奇地香。我筷子落得像打地鼠,吃得稀里呼嚕。 
  小師姐不一樣,她眼觀鼻鼻觀心,文文靜靜捧著碗,細(xì)嚼慢咽。 
  是嘍,銀匠鋪還有個秀氣的小師姐。 
  小師姐個子不高,一身長襟黑羽絨服,袖子長長蓋過手背。 
  那一年,北上廣的女孩子開始流行把長發(fā)簪在腦袋頂心,小師姐腦袋頂上也簪著個同樣的髻子,據(jù)說叫道姑頭。 
  本是個俏皮的發(fā)型,卻讓她頂出了一身古墓派的憂郁。 
  乍一看,哎呀我擦,敢問小道姑剛給哪家施主做完頭七招魂法事…… 
  小師姐性格也像個小道姑,極內(nèi)向,話極少,一頓飯也不見她說一句話。 
  她不問我的姓名產(chǎn)地,也不和我寒暄……話說我是多不招人待見? 
  飯后我裝裝樣子,起身收拾碗碟,她輕輕推開我的手,說:我來就好。 
  后院的自壓井旁,她蹲著洗碗,動作輕又緩,一點兒聲響也聽不到。 
  小師姐也是外鄉(xiāng)人,年齡只比我大一點兒而已,進(jìn)門只比我早幾天。 
  老師傅笑瞇瞇地說:和你一樣,也是撿來的。 
  也是撿的?也是在路邊啃煎餅就大蒜? 
  阿叔你逗我的吧?我不信,多秀氣的一個姑娘哦,怎么看也不像個走江湖跑碼頭的。 
  她姓甚名誰是何方神圣,老師傅也不知道。 
  老師傅說別看鎮(zhèn)子小,來來往往的外鄉(xiāng)人卻不少,樂意留下跟我學(xué)手藝,高興還來不及呢,問那么多作甚?只要不是通緝犯,愿意住多久住著就好。 
  我笑問:那如果住下的是個通緝犯呢? 
  老師傅飛快地上下打量我一眼,嘟囔著:阿彌陀佛…… 
  拜托,看什么看,很傷人的好不好? 
  小師姐是個奇怪的女人。 
  是有多怕冷,冬天尚遠(yuǎn),她卻早早裹上了羽絨服,也不怕捂得慌。 
  又好像很怕累,她去街尾買菜,短短一截路就能走出一臉倦容來,好像背著的不是竹簍,而是口水缸。 
  我就夠愛走神的了,她段位明顯比我高,有時吃著吃著飯眼神就失了焦,有時擦著擦著桌子,抹布就固定在了一個地方不停轉(zhuǎn)圈。 
  私下里我問老師傅:她有心事吧,我去陪她聊聊天解解悶去? 
  老師傅說:莫擾她……她一來就這樣,好多天了。 
  小師姐發(fā)呆的時間往往很長。 
  小鎮(zhèn)雨季的午后,她抱著肩膀看檐頭滴水,一只腳踩在門檻上。 
  大半個小時過去了,鞋面濺得濕透,人卻一動不動斜倚在那兒,像尊石膏像。失戀?失業(yè)?失意?不知道也。 
  有心去關(guān)心一下下,又擔(dān)心微笑未必能換來等量的微笑,算了算了…… 
  打破沉靜的總是老師傅,他咳嗽一聲,端著錘子喊:來來來,你們倆都過來瞧瞧。 
  瞧什么?當(dāng)然是瞧打銀。 
  算是傳藝吧,但老師傅不說教,只說瞧。 
  厚銀板裁成條,銳刀鏨花,銼刀修邊,一錘兩錘敲出韭葉兒扁,三錘四錘敲出月牙兒彎。 
  皮老虎小風(fēng)箱鼓火,腳下要踩勻,噴槍滿把抓,槍口不對人,燒啊燒,燒啊燒,燒軟找型再燒再焊,燒至雪花白時往水里沁,刺啦啦一道白煙……好漂亮的鐲子。 
  老師傅對小師姐說:來,戴上瞧瞧。 
  雪白的銀鐲子箍在小師姐雪白的手腕上,白得晃眼喲。 
  老師傅笑瞇瞇地說:銀子嘛……不怕敲,也不怕燒。只有純銀才能越燒越白,所以叫雪花銀。 
  原來這雪花銀都是燒出來的? 
  老年間又沒驗鈔機,難不成衙門庫房里入賬前,銀子還要先拿到火上烤烤?越想越有意思。 
  老話說:三年清知府,十萬雪花銀。清乾隆時期,一兩銀子相當(dāng)于現(xiàn)在200多元人民幣的購買力,十萬兩銀子就是2000萬人民幣左右。知府相當(dāng)于市長,乾隆朝真腐敗,一個市局級官員三年能黑2000萬!不過結(jié)合歷朝歷代的世相宦情來看—— 
  哎喲我擦,差不多哦…… 
  一想到在過去銀子就是人民幣,不由得讓人心生歡喜。 
  我也想戴戴,爪子太大,死塞活塞塞不進(jìn)去,力氣也用大了,眼瞅著把鐲子捏得變了形。 
  純銀軟,卻又沉甸甸的,有意思。 
  武俠小說里,江湖豪客打賞,動不動兜里一掏,甩手就是紋銀百兩。 
  真牛B!隨身揣著幾十斤沉的玩意兒,也累不死他…… 
  當(dāng)真是越想越有意思。 
  來來來,阿叔,錘子給我使使,先來半斤銀子練練手。 
  頭一回上手,想打一個綠林暗器銀飛鏢,將來行走江湖時好行俠仗義。 
  ……結(jié)果七搞八搞,鏢沒搞出來,搞出來一根曲里拐彎的小胡蘿卜,一頭粗一頭細(xì)。 
  我不服氣,換一角銀子,再丁零當(dāng)啷一番。還是一根胡蘿卜,銀的。 
  我大山東皇家藝術(shù)學(xué)院1998級美術(shù)系高才生,想當(dāng)年入學(xué)考試專業(yè)第一,整棟男生宿舍動手能力不做第二人想。工筆、蛋彩、燒陶、模型、雕塑、篆刻、織毛衣、人體彩繪、偽造學(xué)生證……樣樣精通,如今誠心誠意給自己鍛造把兵刃居然會不成? 
  我運了半天氣,然后盡量把兩根銀胡蘿卜敲直……處女作宣告失敗。 
  老師傅說敲銀子不是釘釘子,要先練好拿錘子。 
  他說:你已經(jīng)不錯了,頭一回上手就能打出雙筷子來…… 
  筷子?這貨是筷子?手指頭粗的筷子? 
  好,既如此,少俠我就用它吃飯了,誰攔都不好使。 
  那天晚飯,我的筷子是對銀胡蘿卜。 
  老師傅不忍見我自尊心受挫,為示勉慰,專門加了菜,豆腐和雞蛋。 
  菜是老師傅買的,小師姐炒的。 
  和往常一樣,老師傅坐中間,我和小師姐坐兩邊,她眼觀鼻鼻觀心,無聲無息地端著飯碗。 
  詭異的事情就在不知不覺中發(fā)生了。 
  (三) 
  小胡蘿卜不好使,重,我夾菜速度慢。飯吃到一半時,忽然心里一驚,筷子停在菜碟子邊,手慢慢僵了。 
  筷子尖端黑了。 
  菜里有毒! 
  像我這種20世紀(jì)80年代出生的內(nèi)地小城青年,青春期幾乎是由香港娛樂圈撫養(yǎng)長大的。 
  多少年的錄像廳港片教育,除了性啟蒙,還給予我一生受用不盡的寶貴知識。比如太監(jiān)都是反派,掃地僧都武功高強,比如但凡是主角跌下懸崖都死不了。比如滴血認(rèn)親,比如銀針試毒! 
  沒錯!銀子變黑,菜里有毒! 
  少安毋躁,后發(fā)制人,以不變應(yīng)萬變方為王道。 
  我不動聲色,瞟一眼老師傅,不像…… 
  他一臉的慈眉善目,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著,哪里有半分謀財害命的模樣? 
  可越是反派,越長得像好人,電影里不都這么演的嗎? 
  ……可他圖我什么?弄死我他有什么好處?搶我包里沒吃完的煎餅? 
  再看看小師姐,她好像又在發(fā)呆,筷子插在碗里,半天才夾起幾粒米,動作機械又緩慢。 
  她半天沒夾菜! 
  是嘍,早就察覺你郁郁寡歡不正常,未曾想還報復(fù)社會***,誰得罪了你,你找誰去尋仇啊,何苦對我這等路人甲辣手摧花? 
  一恍然大悟,胃里便隱隱抽搐起來,沒錯了,毒性發(fā)作了! 
  剎那間,電影畫面一幕幕飛馳在眼前,也不知我即將七竅流血還是一口鮮紅從嘴里飆出來。 
  立時三刻掀桌子,不是我的風(fēng)格。 
  后槽牙暗咬,我夾起一筷子豆腐,直通通地戳進(jìn)小師姐碗里。牙縫里輕輕擠出一句話:小師姐,吃菜。 
  她好像一時還沒從恍惚中醒過來,慢慢夾那塊豆腐,嚼吧嚼吧吃了。……看來不是豆腐,也對,白豆腐里下毒,易被人發(fā)現(xiàn)。 
  我飛速環(huán)視飯桌,又夾起一筷子雞蛋,這雞蛋的顏色這么黃……不太正常。 
  一筷子雞蛋,直通通戳到小師姐碗上方,筷子一松,吧嗒一聲落了進(jìn)去。小師姐,吃雞蛋。 
  我瞟一眼手中的筷子……更黑了,沒錯,她把毒下到雞蛋里了。 
  小師姐微驚了一下,貌似從恍惚中醒來。 
  她看了我一眼,“哦”了一聲…… 
  然后她把雞蛋吃了。 
  然后她把那筷子雞蛋夾起來嚼吧嚼吧吃了。 
  ……吃得這么自然,看來也不是雞蛋。 
  嗯,此地鄉(xiāng)野,雞是土雞,自然生土蛋,土雞餓了吃草籽,渴了喝山泉,拉出來的土雞蛋的蛋黃當(dāng)然比較黃了。 
  我又夾起一片洋芋,放進(jìn)她碗里。 
  洋芋紅彤彤的,一定有問題! 
  洋芋她也吃了……也不是洋芋,該死,我怎么忘了此地洋芋本來就是紅心兒的。 
  我又夾起一筷子菌子…… 
  我又夾起一筷子包菜…… 
  飯桌上的菜我給她夾了一個遍。 
  她都吃了,并無半分遲疑,還輕聲道了一聲“謝謝”。 
  我腦子不夠用了,猶豫了一下,我把自己碗里的米飯夾了一坨遞了過去…… 
  她平靜地看看我,然后也吃了。 
  我把銀筷子擎到鼻子邊仔細(xì)看,不對啊,是黑的啊…… 
  一旁的老師傅慢悠悠地感慨道:哎,好得很,一家人哦,不生分。 
  飯桌上一片溫馨,老師傅一臉的天倫之樂,連小師姐看我的眼神,仿佛都比往日和藹了一點兒。 
  他們以為我在傳遞友愛,在營造和睦家庭的氛圍? 
  一直到飯吃完,我也沒能七竅流血,肚子痛了兩下也不痛了。 
  我納著悶攥著銀筷子,陪著老師傅抽飯后煙。和往常一樣,小師姐無聲無息地收拾碗筷。 
  老師傅忽然想起了什么,點點我手中的銀筷子道:你這筷子…… 
  我說:嗯? 
  老師傅說:銀子沾了雞蛋會發(fā)黑,去搞點兒牙膏搓一搓。 
  我是美術(shù)生出身,從小化學(xué)沒及格過,轉(zhuǎn)天QQ上問了某學(xué)霸后才知道:熟雞蛋散發(fā)硫化氫,遇到純銀,會在銀表面反應(yīng)生成硫化銀。 
  硫化銀是黑色的。 
  至于銀針試毒這一公案,學(xué)霸解釋如下: 
  中國古代民間,不流行化肥、農(nóng)藥、毒鼠強以及肉毒桿菌瘦臉針,一般人也沒條件購買斷腸草或含笑半步癲……當(dāng)年下毒索命之最爆款,主要是三氧化二砷,俗名砒霜。 
  古代生產(chǎn)技術(shù)落后,致使砒霜里都伴有少量硫和硫化物。 
  砒霜里的硫遇到銀,自然起化學(xué)反應(yīng),生成黑色的硫化銀。 
  故而,在古代,出現(xiàn)銀針試毒會發(fā)黑的情況是合理的。 
  我問:那現(xiàn)在呢?銀子還能當(dāng)驗毒工具不? 
  他答:現(xiàn)在砒霜的提純技術(shù)很發(fā)達(dá),遇到銀子不會再黑了,而現(xiàn)在大眾熟知的各種毒藥,如氰化物等,遇銀后本就不會起反應(yīng),自然也就不會發(fā)黑。 
  我說:真有趣,那這些毒藥遇到什么會發(fā)黑?最隱秘的毒藥又是什么?你再給我多傳授點兒下毒方面的知識,聽起來真長見識。 
  他問:你想知道這些知識干嗎? 
  他警惕起來,不肯跟我多說了,后來還在QQ上拉黑了我。 
  那位學(xué)霸和朱令是同一個母校,他的反應(yīng)我表示理解。 
  朱令是誰?自己百度去。 
  關(guān)于此次“菜里有毒”事件,我當(dāng)然不可能自己打臉。 
  老師傅和小師姐不會知曉我的內(nèi)心戲,他們以為我頻頻夾菜的奇怪行為,是在表達(dá)友愛,我騎驢難下,自此經(jīng)常給他們夾菜。 
  沒想到夾菜也能夾出化學(xué)反應(yīng)來,漸漸地,我和小師姐之間的關(guān)系慢慢在改變。 
  簡單來說,距離好像拉近了,再和她講話時,回應(yīng)的字?jǐn)?shù)多了、句子明顯長了一點兒。 
  比如之前我說:小師姐,用不用幫你洗碗? 
  她會回答:不用,我來就好。 
  現(xiàn)在她會回答:不用,你坐著吧,我來就好。 
  你看你看,比以前多出來好幾個字呢。 

《阿彌陀佛么么噠》之《鈴鐺》


  (四) 
  小鎮(zhèn)的雨季寂寥。 
  銀匠鋪沒電視,老收音機刺刺啦啦我不愛聽,時常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小師姐說說話。 
  真是個絕佳的聽眾,不論我怎么BB,她都認(rèn)真地聆聽。 
  最起碼看起來是這樣子的。 
  湊近了仔細(xì)一看,哦,確實很認(rèn)真,眼神是散的,她在認(rèn)認(rèn)真真地出神發(fā)呆。 
  發(fā)呆這回事如果做得好,就是深沉。 
  她一貫如此深沉,我慢慢也就習(xí)以為常,她走她的神,我吹我的牛……直到老師傅喊:來來來,你們倆都過來瞧瞧。 
  瞧什么?自然還是瞧打銀,老師傅傳藝不說教,只說瞧。 
  畢竟人聰明,審美能力高,動手能力又強,我很快能打鐲子了,特別漂亮。至少我自我感覺是這樣的。 
  老師傅說鐲子好打,鈴鐺難做,若哪天能把圓鈴鐺打好了,也就出師了。 
  我正處于各種急于證明自己的年紀(jì),自負(fù)天資聰穎,各種躍躍欲試。老師傅說鈴鐺嘛……你真心夠嗆。 
  未承想,果真夠嗆。 
  打鈴鐺需先打銀皮,要又薄又勻的,不勻不是銀皮,是中東古代硬幣。 
  光銀皮就打了一整天,震酥了虎口才得了幾片。 
  然后把銀皮敲成中空半圓球體。 
  一打就癟,一敲就漏。要是嚼得動,我一準(zhǔn)兒把這堆中空半圓球體給生吃了!好不容易打出兩個中空體了,懷著激動的心情對在一起……想哭。一個M(中號)一個L(大號),不是一個型號,合不上……重做。 
  終于敲出兩個等大的中空體了,管他圓不圓球不球的,再說再說,反正終于打出兩個等大的了,哆哆嗦嗦地焊在一起……怎么不響?哦,空心球兒怎么可能響,要捏開豆莢一樣的一條縫,放響珠進(jìn)去呀。 
  ……焊得太死了,捏不開,重做。 
  憋著滿肺的三昧真火,如上工序重來一遍。 
  怎么還是不響? 
  哦,銀鈴鐺不能放銀珠子,要放銅珠子才能響……那就捏開換銅珠子。捏得太狠了,癟了,重做。 
  …… 
  幾番輪回轉(zhuǎn)世,鈴鐺終于做好,當(dāng)真是比考駕照還折騰,我心力交瘁,頭發(fā)都白了幾根。 
  捧著心血去給老師傅交作業(yè),他兩根手指拈起來,咂著嘴瞧。 
  阿叔,大家相識一場,有今生沒來世,有話直說但講無妨。 
  他說:豌豆? 
  豌豆?扁了點兒而已啊,你仔細(xì)聽聽,這不是能響嗎?! 
  想咬人,打個飛鏢打成胡蘿卜,敲個鈴鐺敲成豌豆?我是來當(dāng)銀匠的還是來種大棚蔬菜的! 
  我使勁兒晃著扁鈴鐺:多別致,又不是賣不出去,能響就是鈴鐺! 
  老師傅說:這個這個,可能真賣不出去…… 
  阿叔,你年事已高,接受新鮮事物有障礙,喂喂,小師姐,醒醒醒醒,你瞧瞧我打得好不好? 
  我把發(fā)呆中的小師姐戳醒,把銀鈴鐺擱在她手心里。 
  她渙散著眼神,瞟了一下,敷衍道:哦,豌豆,挺好的。 
  豌豆就豌豆吧,我拴個紅繩兒掛在脖子上自己留著當(dāng)傳家寶…… 
  我戳醒小師姐時,她正在鏨花。 
  老師傅說女孩子心細(xì),能沉住氣,不然蘇繡魯繡干嗎都是女紅,鏨花同理。 
  小師姐確實能沉得住氣,她鏨花的樣子我看著呢。 
  這副模樣不像個人,反倒像臺機器,機器當(dāng)然能沉住氣了,你什么時候見過機器喘氣? 
  變身機器人的小師姐機械地鏨鏨鏨鏨鏨…… 
  手雖然不停,眼神卻是散的。 
  阿彌陀佛,她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發(fā)呆而已。 
  (五) 
  我一度以為小師姐是天然呆,不關(guān)心人類,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 
  直到那次“銀匠鋪自衛(wèi)反擊戰(zhàn)”,才有緣得見月球的另一面。 
  那天,一對衣著簡樸的小情侶興沖沖跑來,取出對門銀器店買來的一對銀戒指,請我們在上面刻名字縮寫。 
  他們依偎在門檻上等著,小師姐坐在柜臺里做著刻字的準(zhǔn)備。 
  情話綿綿,聲音雖小,但銀匠鋪更小,一絲一縷全飄入耳朵里。 
  男生說:別人都是準(zhǔn)備好車和房才結(jié)婚,婚禮上交換的也都是鉆戒,我只能買得起銀戒指,總覺得對不住你…… 
  女生摸著他的耳朵,說:傻瓜,跟了你這么多年,到幾時才能懂我?我嫁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嫁給鉆戒,有一枚純銀的戒指我已經(jīng)很知足了。 
  純銀的戒指? 
  小師姐停下了手中的活計,老師傅和我也停下錘子,彼此對視了一眼。 
  彼時,中國的古鎮(zhèn)熱方興未艾,游客從麗江、陽朔、鳳凰等一線景點慢慢滲透到小鎮(zhèn)這樣的小鎮(zhèn)里來。 
  游客多了,專做游客生意的店鋪自然出現(xiàn),斜對門就開了一家,開門不過幾周,就敢掛出一塊實木大招牌:百年老店。 
  也是銀器店,但不打銀,只賣成品,琳瑯滿目,煞是惹眼。 
  他們的貨源不詳,但品類很多,藏銀、苗銀、素銀、尼泊爾銀……也賣純銀,純銀只賣懂行的人。 
  尼泊爾銀不是純銀,純度最多是925銀。素銀不是純銀,925銀外鍍白銠。 
  苗銀也不是純銀,大多是白銅底子鍍上一層薄薄的白銀。 
  藏銀也不是純銀,傳統(tǒng)藏銀三分銀七分銅或鎳,當(dāng)下基本全是白銅。 
  那對小情侶被宰了,花了純銀的價錢,買了兩個白銅圈,然后拿著兩個白銅圈在婚禮上當(dāng)信物交換,然后當(dāng)成此生至寶,終身佩在無名指上。 
  和中國大多數(shù)旅游地的無良商家一樣,店家吃準(zhǔn)了他們不可能當(dāng)回頭客,也不可能為了幾件飾品千里迢迢殺回來興師問罪——這個啞巴虧他們吃定了。 
  我擱下錘子,想上前把話挑明,衣袖被老師傅拽住,他搖了搖頭。 
  對門開店的,據(jù)說是鎮(zhèn)上有勢力的大家族,老師傅不愿惹麻煩。 
  我皺著眉頭看老師傅,他彎下腰敲銀子,也皺著眉。 
  也罷,反正這對小情侶我也不認(rèn)識,犯不著為了他們給老師傅惹麻煩,算了就算了吧。 
  小師姐卻忽然開口了:你們快結(jié)婚了嗎? 
  真稀罕,頭一回見到小師姐主動和人搭訕,且是陌生人。 
  那對小情侶很樂意和人分享甜蜜。 
  他們是攢了年假出來旅行的小職員,同一個小城長大,同一所大學(xué)畢業(yè),同一座城市工作,雖然家境和收入都很拮據(jù),但相戀六七年來從未紅過臉。 
  婚禮定在年底,蜜月旅行不是馬爾代夫、塞班島,而是留在老家陪雙方父母過年,女生堅持這樣安排,她心疼他,想給他省錢。 
  男生也心疼她,故而,結(jié)婚前精心策劃了這場省錢的背包旅行。 
  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浪漫,他牽著她的手窮游,橫穿小半個中國去看看世界。小鎮(zhèn)是他們此行的最后一站。 
  女生揚起一部過時的卡片相機,驕傲地說:我們拍了好多照片……房子首付的錢已經(jīng)快攢夠了,將來我要用這次旅行的照片貼滿一整面墻壁。 
  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二人旅行,大城市生活艱辛,湊足了首付就該湊房貸了,也不知下次再度攜手天涯會是何年何月。 
  旅行的終點,他們走進(jìn)那家銀器店,牙縫里摳錢買下一對“純銀”戒指,作為此行的紀(jì)念。 
  以及婚禮的信物。 
  …… 
  我看看老師傅,他手中的錘子不停,腰彎得更低了。 
  再看看小師姐,她的目光筆直落在那對小情侶身上,直勾勾的,我去,又開始發(fā)呆了。 
  小師姐動了一下,沖著老師傅的方向說: 
  阿叔,戒指太細(xì)了,我刻不來…… 
  她說:用咱們店的銀子,給他們重新打一對新的戒指吧,寬一點兒的,好嗎?頭一回聽她說這么長的句子。 
  她說話時眼睛垂著,并沒看著老師傅,語氣很奇怪,帶著懇求,甚至還有一絲哽咽。 
  那對小情侶愣了一下,女生站起身來連聲拒絕:不必了,刻不了就不刻了,不要重新打了,我們身上的錢不多了…… 
  她沖著我們擺著手,也沖著男生擺手。 
  小師姐仿佛沒聽到她的話,哽咽著,再次沖著老師傅說: 
  阿叔,給他們重新打一對純銀戒指吧…… 
  老師傅沒說話,慢慢地起身,取過那對戒指,再取出一條新的銀板,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厍昧似饋怼?nbsp;
  女生急了,跳過去叫:說了不要的呀。 
  老師傅示意她坐下,用哄孩子的語氣,慢慢說:沒關(guān)系的嘎,不要錢的。 
  …… 
  老師傅畢竟是老師傅,新打的戒指和原先的戒指的花型一模一樣,小師姐在上面刻上了他們的全名,我?guī)退麄儼呀渲笩自賿伖狻?nbsp;
  男生掏出了錢包想付賬,未遂。他們想把原先的“純銀”戒指留下做替換,亦未遂。 
  小情侶道了謝,一頭霧水地走了。 
  臨走前,小師姐對男生說:結(jié)婚戒指有一對就足夠了,原先那對去退了吧,省點兒錢。 
  她又看著女生,笑了一下。 
  她呆呆地看著女生,看著看著,眼圈慢慢紅了。 
  她張了張嘴……別過臉去,終究什么也沒說。 
  老師傅看著她們,搓著手,猶豫了一會兒,也是什么也沒說。 
  幾個小時后,方知這對戒指給老師傅惹來了多大的麻煩。 
  三五個人抱著膀子走到門口,有男有女,打頭的男人一臉慍色。他們氣勢洶洶地闖進(jìn)店里,指著鼻子沖老師傅罵: 
  老東西你什么意思?!你賣你的銀子,我賣我的銀子,我賣什么銀子用得著你這種人管嗎?! 
  師傅彎著腰,手中的錘子不停,他皺著眉頭什么也不說。 
  那人嘴里罵罵咧咧個不停:一把年紀(jì)了,做事還不懂規(guī)矩,活該鰥寡孤獨! 
  旁邊的人附和:就是,多管什么閑事!別以為不知道你的老底,裝什么好人,你個老土匪! 
  這話也太難聽了,我沖過去攥他的衣領(lǐng),拳頭剛揚起來就被老師傅拽住了。 
  我沖老師傅喊:你放手! 
  他壓著嗓子說:犯不著的,孩子,犯不著出頭。 
  邊說,邊使勁兒把我往后院拖。 
  他個子小,力氣卻大,吊在我胳膊上墜得我踉踉蹌蹌。 
  那幫人占盡了上風(fēng),依然不肯停嘴:自己是個老土匪,還養(yǎng)了個小土匪!你讓他過來試試,我看這個小土匪敢不敢動手! 
  我山東人,魯?shù)刂囟Y,不流行罵人,從小到大向來是能動手就不動嘴,故而肺都快氣炸了也不知道該怎么流利地還嘴。 
  那幫人不肯善罷甘休,又沖著小師姐來勁: 
  這個女的一看也不是個好貨色! 
  小師姐無聲無息,門簾半掩我看不清,不知她作何反應(yīng)。 
  他們罵:你也給我小心點兒!再敢亂說話壞我們家生意,撕爛你這個小biaozi的……! 
  越是鄉(xiāng)野,罵人越粗鄙,實在難學(xué)出口。 
  還沒等我闖出去,先仰天一跤,老師傅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,自己大步流星地沖出門去。 
  等我爬起來跟上去時,他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大號錘子。 
  那幫人被老師傅的氣勢所懾,紛紛后撤,一直退回到店鋪里,哐啷啷關(guān)上門。隔著門還在罵,一口一個“老土匪”“小土匪”,一口一個“小biaozi”,要多難聽有多難聽。 
  一錘子砸在木牌上,“百年老店”的招牌上咔嚓裂開一條紋,再一錘子砸上去,屋子里終于鴉雀無聲。 
  老師傅須發(fā)皆張,站成一個“大”字,他端著錘子怒吼:罵我可以,罵我孩子不行! 
  你再罵她一句,我敲開你的腦殼! 
  好威風(fēng)!一直以為他是個佝僂的小老頭,原來發(fā)起火來是頭無人敢擋的老野牦牛…… 
  “銀匠鋪自衛(wèi)反擊戰(zhàn)”結(jié)束,歷時五分鐘。 
  對門銀店珍惜腦殼,沒再來找過事兒。 
  被老師傅敲壞的木牌我們沒修也沒賠,幾場雨過后,裂紋的新木碴兒被雨水做舊,娘的,看起來更像是歷史悠久的“百年老店”,生意更紅火了。 
  小情侶的白銅戒指他們應(yīng)該沒給退。 
  沒退就沒退吧,希望那對小情侶在婚禮儀式上彼此交換的,是純銀的那一對。 
  那天晚飯時,小土匪先給老土匪夾了一筷子洋芋,小師姐也罕見地夾了一筷子過去。 
  小土匪給小師姐也夾了一筷子洋芋過去。 
  小師姐也給小土匪夾了一筷子洋芋過去。 
  …… 
  老師傅忽然開口道:我很多年前坐過牢…… 
  小師姐說:哦,知道了。 
  我說:哦,那又怎樣…… 
  窗外細(xì)雨淅瀝,昏黃的燈光下,三個人埋著頭默默地咀嚼。 
  沒有再說話,也不需要說話,仿佛三個已然相互守望了幾十年的家人。 
  (六) 
  怎么也沒想到,這家人一場的緣分,會結(jié)束得那么早…… 
  “銀匠鋪自衛(wèi)反擊戰(zhàn)”后的第二天早上,小師姐示意我去后院幫她洗碗。她那天沒吃早飯,說是沒胃口。 
  她愣愣地蹲在那兒出神,手浸在冷水里,慢慢地搓著一只碗。 
  小師姐發(fā)呆出神是常有的事兒,我忙我的,沒去擾她??芍钡轿疫@廂洗完了所有的碗,她的手依舊浸在冷水里,人一動不動,兩根拇指緊緊地?fù)钢胙貎骸?nbsp;
  手凍得通紅,拇指摳得發(fā)白。 
  我抬手推推她:哎哎……醒醒。 
  她哆嗦了一下,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,我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她的異樣。 
  與往日不同,那個早上她血絲滿眼,眼神飄忽發(fā)散,像個剛剛從大夢中跋涉回來的孩子。 
  她垂著兩只水淋淋的手,呆呆地站著,身體微微地晃著,一副隨時要栽倒的模樣。 
  我起身去扶她,卻被她反手抓牢小臂。 
  她猛吸了一口氣,忽然間大聲央求道:……陪我去趟醫(yī)院行嗎? 
  聲音蒼啞得好似一個老人。 
  醫(yī)院? 
  去醫(yī)院干嗎? 
  你生什么病了? 
  小師姐不說話,死死地抓著我的胳膊,半個身子忽然俯在上面,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。 
  情況來得太突然,我嚇了一跳,我喊:阿叔!阿叔你快來看看她這是怎么了? 
  …… 
  從小鎮(zhèn)趕到最近的地級市,一個小時的車程。 
  一路上小師姐兩只手捂著臉,虛脫地蜷縮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夾角里,她什么話也不肯說,只是沉默。 
  小巴車走走停停,不停有人上下,真是漫長的一個小時。 
  有時和老師傅的目光碰到一起,我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小師姐,老師傅也是一臉的疑惑,他手伸過來,寬慰地拍拍我的膝蓋。 
  …… 
  醫(yī)院門前是條寬馬路,走到馬路中間,小師姐卻剎住了腳步。 
  她臉上粘著濕漉漉的頭發(fā),一臉掩飾不住的恐懼,又開始了深呼吸,好像前面是龍?zhí)痘⒀?、刀山火?!?nbsp;
  我去拉她,一把沒拉動,再拉一把還是不動。 
  馬路中間車來車往豈是兒戲的地方! 
  我攔腰把她抄起來,半扛半抱,好歹把她弄到了馬路對面,背后一路喇叭聲和剎車聲,還有罵街聲。 
  我有些惱了,這他娘到底想干嗎? 
  老師傅瞪我一眼,指了我一下,我氣消得沒那么快,梗著脖子嚷嚷:有病就治病天沒塌!真是夠了,她神神道道地搞出這副模樣來給誰看??! 
  老師傅嘆氣,勸我道:一個屋檐下住著,別這么說話,別這么說話…… 
  說話的工夫,人不見了,小師姐已經(jīng)自己進(jìn)去了。 
  我和老師傅沒進(jìn)去,在醫(yī)院門口等她。 
  起初是站著,后來是蹲著。 
  120急救車開出來又開進(jìn)去,眨眼已是午飯光景,小師姐遲遲沒有出來。 
  看什么病需要這么長時間?我們進(jìn)去找她。 
  急診室沒有,觀察室沒有,化驗室也沒有。 
  掛號室的阿姨說:是那個說普通話的姑娘嗎?是不是一個人來的?……你們上二樓左拐。 
  她輕輕地嘟囔著:可憐喲…… 
  可憐?是指小師姐一個人來醫(yī)院可憐,還是指她上二樓可憐? 
  為什么上二樓就是可憐? 
  樓梯一走完,睜眼就看見小師姐坐在長椅上排號。 
  其他排號的人貌似都有伴,有男伴有女伴,唯獨她孤零零一個人坐在中間。 
  護(hù)士正在叫號,貌似再過一個人就輪到她了。 
  她呆呆地坐著,拍了肩膀才醒過來。 
  我問她要病歷,她往身后藏,一臉的慌張。 
  我劈手奪過來遞給老師傅,又一起急急忙忙翻開。 
  …… 
  老師傅把她從長椅上拽起來,問:孩子,這么大的事兒,你怎么敢一個人就下決定……你想清楚了嗎? 
  她用力地點點頭,咬著嘴唇,睫毛一忽閃,噼里啪啦兩滴淚。 
  我和老師傅目瞪口呆地望著她。 
  半晌,我開口吼她:那你哭什么哭! 
  小護(hù)士沖過來攆人:你吼什么吼?要吵架回家吵去,不知道這是醫(yī)院嗎? 
  我把小護(hù)士扒拉到一邊兒去,指著小師姐的鼻子問:你說啊,你哭什么哭!我吼:你這是心甘情愿的樣子嗎……騙自己有意思嗎! 
  老師傅抱住我的腰,使勁把我拽遠(yuǎn)。 
  他扭過頭去,顫抖著嗓音,沖著小師姐喊:孩子,你真的想清楚了嗎? 
  小師姐靠著墻壁,彎著腰站著,手插在頭發(fā)里,扯亂了發(fā)髻。 
  她的臉越憋越紅,憋得發(fā)紫,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 
  她癱倒在墻角哭著喊:阿叔…… 
  她歇斯底里地問:……我該怎么辦? 

 

  阿彌陀佛么么噠》鈴鐺(2/2) 大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