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親不會說話

有一天晨跑，看見不遠處的建筑工地，正在蓋建之中的高樓四周圍了綠色紗網(wǎng)。那一刻，我突然想起父親。

我想到父親作為一個謀取生存的人，實在不容易，很苦。繼而又想到最近在看的《地球脈動》:荒涼山脈中，灰熊在半年沒進食的情況下帶著小灰熊穿過茫茫雪地，否則面臨餓死的危險；為獲得交配權(quán)，雄捻角山羊必須在陡峭崖壁上角斗，腳底一不留神將跌入山崖；草原上的大象需要行過寸草不生的荒原，尋找草和水源，期間會面臨干渴而死的危險；獅子為了果腹，有時也會鋌而走險，獵捕體型大它們很多的大象……

一切一切生命的生存都不容易。哪里有生命，哪里就有競爭。哪里有競爭，哪里就有危險。

父親是70年代的高中生，據(jù)說母親挑挑撿撿到三十歲，最后相中我父親，主要是因為他這個在當時已算相當不錯的學歷。父親兄弟姐妹四人，上面有一個姐姐，下面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。家境貧寒，加上父親受不了爺爺?shù)某羝?，答應入贅到母親家，所以我跟母親姓江 。

高中生，這個學歷并未給父親帶來優(yōu)勢或者便利。我記得他屬狗，因為小時候祖母教我，爸爸是“汪汪汪”，叔叔是“喔喔喔”，姑姑是“駕駕駕”，推算一下，我還是能知道父親具體年齡的。他在工地呆了一輩子，干了一輩子的苦力活。就算在一塊地方呆了一輩子，連一個小組長都沒混到。由此不難想象，我的父親有多么不會說話、不會做事。

關于父親的不會說話我見識過。熟知他的親朋，只說是戇頭戇腦，不了解的人，會認為他是明目張膽、毫不掩飾地進行譏諷。對此，祖母的解釋是，他小時候患過一次腦膜炎，腦子燒壞了。而且，小時候，大人忙于農(nóng)事，沒空閑抱孩子，以至于父親長時間側(cè)向一面睡覺，導致結(jié)果就是一側(cè)面孔稍大一些。我沒在意，這么多年，我們父女倆從沒好好正眼看過對方一眼。祖母說，生我父親那天，白天還在稻田插秧，夜里，孩子就掉在了床邊。

父親上學那會兒很會寫作文，參加作文競賽，獎到一雙套鞋。祖母在世時候經(jīng)常把他大兒子的這點事引以為傲，還說我這點像他。

以前，心里有怨。要么，想起的時候除了怨恨沒有別的，要么，心里根本沒有"父親"這個概念。不是發(fā)狠地覺得"我是沒有父親的！"，而是意識不到世界上有"父親"這種親人身份的存在。不知誰說的——愛的對立面不是恨，而是淡漠。深以為然。如此說來，以前的恨，也只是為了恨而恨，怨也是為了怨而怨。實在可笑。
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，我的父親一輩子都陷在身不由己中。有時候，辦法不是沒有，可是他也許真的腦子不夠使。怎么辦呢？可恨之人確實有可憐之處。

我倆上一次見面，還在二三年前，因為我母親周年祭祀的事情，他從工地回來。我都快三十的人了，他還喊"寶寶"，不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樣對此感到別扭和怪異。父親太瘦了，一輩子都不曾看得起過他的阿姨也在我面前不禁感慨，他怎么這么瘦，像只猴！這樣的驚訝之余沒有憐憫，連原諒和理解都不曾有過，大概以后也不會有。

有時候，我很慶幸，自己最終不受她們多年積怨念的影響，無法柔化她們，至少能夠在內(nèi)心保持自己的想法和一份理解。

位母親辦祭祀的那一次，我和父親在車站口碰頭。他是從家里騎自行車過來的。那段路程非常遠，小時候，臨近開學，我就跟祖母去向繼母討學費，從天蒙蒙亮一直走，走到八九點才到。父親雖然情商低，但他也好面子，只說電瓶車壞了。也許真的只是電瓶車壞了。后來說到一些以為不必如此這般事實上只能如此這般的人情世故，大概因為心中委屈太久，我竟然走在路上，在父親面前哭泣起來。他不會安慰人，我也不需要他安慰，否則才叫尷尬和別扭。

記得有一次，大概四五年級的樣子，父親、繼母都來了祖父母這里，不知因為何事，我在廚房哭了。父親和繼母正坐在門外長凳上曬著太陽，父親走了過來，柔聲細語，用手指抹掉我臉上的眼淚。那是冬天，父親的指腹一點都不讓我覺得冷，溫溫的。僅有的那么一次，所以記得特別牢。

以前，我時常覺得大部分記憶都來自小時候，過了25歲，可以珍藏的記憶逐漸稀薄。人之一生不管好壞，都是一本獨一無二的書，想要其中內(nèi)容豐富多彩些，就得多經(jīng)歷、多銘記，完全不必驅(qū)避痛苦只選快樂。因為，多年之后，時過境遷，尤其心境改變之后，你會意識到，少時種種，都是那么值得珍惜和回味。種種。

如今，經(jīng)常會突然想到父親。有一次在電視里看到一則新聞，一位建筑工人從架子上摔下，貫穿傷，一根鋼筋從下面穿入，又從頭頂穿出，觸目驚心。那一刻，我竟然想到自己的父親，真擔心他哪一天不留神，也遭如此災難。

紀伯倫說過這么一句話：你的兒女不是你的兒女，他們是生命對于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。強調(diào)的是人與人之間，不管何種關系，即便有著血緣的親密，都應當意識到彼此作為“一個人”的獨立人格，因而需要尊重，尊重對方的自由。

反之，我們無法說“你的父母不是你的父母”，但，至少，“你的父母不僅僅只是你的父母”，他們首先是一個獨立的人。尊重彼此的自由，用看待自然的方式看待人與人之間的關系，或許要多一些寬容，還有悲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