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終于長到能跟你談人生的年紀(jì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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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/ 沈嘉柯

 

我們之間,根本就沒有什么謝謝不謝謝,拖累不拖累。這輩子,我們母子一場,下輩子誰知道呢?我編了那么多故事,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。也許因為,沒有什么下輩子,我們能好好過下去的,只有這一次的一生。

我想,當(dāng)著你的面,我大概今生都說不出口來。

好在,我可以寫下來。就讓我在紙上認(rèn)認(rèn)真真對你說一次吧。我愛你,深深地。

 

撥一撥時針,1991年,黃昏時你帶著我去買蘋果。小攤販阿姨跟你閑扯砍價,順便從頭到腳地仔細(xì)打量你。

你付了,客客氣氣跟小販阿姨說,水果挺新鮮的,下次再買你的。

 

然后你拉著我的手回家,這個小販扭頭就跟旁邊賣甘蔗的大叔嘀咕,你說這是誰家的女人,天天路過橋頭,我瞧她月月燙頭,真有錢。

你樂壞了,摸著自己的鬈發(fā),偷笑了老半天。在大波浪頭流行的年代,你時髦得太過分了,太讓人羨慕嫉妒恨了。

 

可是我最清楚,美發(fā)店連你一分錢的便宜都沒占到。我遺傳了你從外公那里遺傳的鬈發(fā)。我的三個舅舅,個個爆炸頭,卷得像學(xué)校墻壁上掛著的馬克思和恩格斯。只有你和小姨媽,自來卷得比燙的還有型,頂著女人們噴火的目光,穿過大街小巷。

 

被叫了多少年卷毛,我就抱怨你多久。度過了為雞窩頭苦惱的小學(xué)、中學(xué)和大學(xué),畢業(yè)后,我選擇徹底板寸。

 

時間撥回來一點兒。1996年,有一天回家,我發(fā)現(xiàn)你和我爸都不在家。是奶奶通風(fēng)報信,你和我爸居然趁我初中才升高一功課不緊,一道去深圳旅游了。一去就是十來天,可憐的我只有天天吃泡面和蛋炒飯。

 

等到你和我爸回家,拎回來一大沓照片。我問你們玩了什么,你挑出一張秀給我看。媽呀,你站在一頭大象旁邊,穿著緬甸國的公主服,笑容比陽光還燦爛。你說你騎了大象,下來后老半天,整個人還是暈的。你說大象這家伙看著威猛,乖得不得了。你說大象怎么就長那么大呢。你說還喂大象吃香蕉,大象吃得可香了。你說你們還去了中英街,隔了那么窄的一條路居然是兩個國家,好多怪里怪氣的洋鬼子... ...我打斷你的話,你兒子在家吃泡面吃得都面黃肌瘦了,你們居然玩得不亦樂乎。

你尷尬地笑了,半天才擠出一句話,還不是要謝謝你,現(xiàn)在長大了,聽話了,我才放心。

時光慢些吧

再撥到1998年吧,我爸下海,做生意破產(chǎn),跑到廣州給一個公司打工去了。只剩你和我在家里。家里的門總是被敲得砰砰響,登門討債的,臉色都不怎么好看,你回回支開我,讓我去溫習(xí)功課。

 

你賠著笑臉,周旋應(yīng)付。你跟他們說,都是親戚,寬限半年就還了。但那些昔日沾過我家光的親戚,翻臉比翻書還快。他們把話越說越難聽,你還是隱忍不發(fā)。我在臥室里都聽見了,也聽不下去了。我沖出來嚷嚷,算屁的親戚啊,欠一點錢,趕著要,當(dāng)時還是你先拉著我爸做這個生意那個買賣。

 

打發(fā)走了親戚,你臉上還殘留著笑容,嘆了一口氣,看著我:你這孩子,說話婉轉(zhuǎn)點呀。

我說好,下回我婉轉(zhuǎn)點。你去做飯,我整理書本資料。

 

直到我大學(xué)畢業(yè),開始工作,你都沒在我面前為這哭過。

 

不過呢,不管把時間撥到哪一年,你看那些國產(chǎn)劇,《上海一家人》《外來妹》什么的,隨隨便便就看哭了。

 

你看了撒貝寧的《今日說法》,逮著我了就跟我分析劇情法律,談人生說心得,比主持人還主持人。等到中央十臺播《走進(jìn)科學(xué)》,又迷得不行,繼續(xù)逮著我推斷那些亂七八糟的古怪現(xiàn)象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 

只要開個頭,你絮叨三個小時不在話下。你兒子雖然大學(xué)學(xué)了法律,畢業(yè)卻改行了,對這種節(jié)目沒啥興趣,而且肯定一定確定,總是在趕稿,只好逃之夭夭,恕不奉陪。

 

你悶悶不樂獨自坐在那兒看電視,默默把頻道換到本地臺,看一個叫阿星的活寶主持人用方言講段子。你又被逗樂了,笑得前俯后仰,幾乎喘不過氣。

你渴望我的陪伴,又知道我有我的辛苦,于是你選擇自己陪自己。

 

這個時候,最艱難的日子,已經(jīng)過去了。

 

你說,一家人在一起,租房都行。

曾經(jīng)賣掉了房子,后來我們又買了房子,還不止一套。你終于松了半口氣。我勸你說,我養(yǎng)個老媽,完全沒有問題,何況你省吃儉用得不像話,你還有退休金,你不用再上班了。

結(jié)果你還是自己找份工,閑不下來。

 

有一回,你眼中帶著愧疚,突然跟我說,是我們耽誤你了。我困惑不解。

 

隔了兩天,我才搞明白。這要怪我那來借宿的同學(xué)。他們說,以我的一支筆,大學(xué)里風(fēng)頭出盡,寫遍中央大報,教授們都吃驚,怎么后來去了個二流雜志社,凈寫些浪費才華的東西呢?

 

你真是... ...我該怎么說呢,你真是想多了。我承認(rèn),那時候在象牙塔里,寫的那些看似高大上的玩意,帶給我滿滿的虛榮心,拿遍了學(xué)生時代能拿的獎。但你不知道,那些文字回頭看有多么無聊。

 

當(dāng)我真正出第一本書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還值得收入的,其實還是后來所寫的。就像你那次騎上大象,當(dāng)時覺得稀罕頭暈,之后不覺得有什么了。生命中值得被寫下的,反而是那些細(xì)碎的、帶著溫度閃著微光的事。

 

對了,你怎么可能放得下牽掛。半生就那么一次長途旅行,念茲在茲,千里迢迢讓我爸的同事帶回來兩簍荔枝。從南國的樹上直接采摘,搭著我爸單位同事的車,送到江漢平原的那個小城。

 

對于母親來說,男孩沒法像女孩那樣,是貼心小棉襖,可以徹夜枕邊談心,有說不完的話。

 

不過,我在你身上得到特別重要的一樣?xùn)|西,那就是勇氣。在父親生活打垮,又來不及恢復(fù)時,你兼顧了父親的職責(zé)??v有疾風(fēng)起,人生不言棄。

 

2006年,你50歲還不到,頭發(fā)已經(jīng)白了一大半。不過一輩子愛美的你,不許人間見白頭。

 

你一年一年勤快地染黑它們,讓我爸給你買染發(fā)劑。我反對你染,我拿出科學(xué)依據(jù),會致癌,不能用。你嘟囔,一頭鬈發(fā),白了比別人更難看。

 

我說我還沒好好盡孝呢,你這是給我找堵。我說還沒帶你去香港玩呢,當(dāng)年你在深圳一條馬路之隔,國家管得緊,沒法出境玩,遺憾到現(xiàn)在。我說,我給你買的房子還出租著,你都還沒住... ...

 

我說了一卡車話,你卻近乎哀求,少活幾年都行,就是要染,不然沒法見人。

我無可奈何。一年最多染兩次,我去給你買最好的染發(fā)劑。你同意了,我們終于達(dá)成一致。

 

我的小半生,拿過無數(shù)筆稿費,只有大一拿到的第一筆稿費最開心。因為我告訴你的時候,你驚訝了。你的兒子,17歲就在賺錢了。你很驕傲,于艱難中第一次開懷笑出來。

 

看到你發(fā)自真心的笑,我很快樂,真正的快樂。

 

你一直虛偽地假笑,敷衍人情炎涼的各路親戚、單位同事和鄰居。你要扮演堅強(qiáng),我知道,你太辛苦了。因為你知道這世界就是這樣,一旦被命運打敗,服輸放棄,心志就垮了。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,向來前者多,后者少。

 

后來,我終于明白,對于你來說,做人,就要認(rèn)真地活。你認(rèn)真了大半輩子,平時柔軟妥帖,吃苦時,卻比我爸硬氣,再難熬都撐下去。你不離不棄,守著我爸和我。

 

你對待頭發(fā)的態(tài)度,就是你對自己的人生的態(tài)度。

 

直到我如逆水行舟,還盡我爸的欠債。你總在跟我說謝謝,說拖累,說不能給我更多。

 

扶你去醫(yī)院檢查高血壓,你甚至不敢一個人去,害怕這城市太大,會迷路。當(dāng)你老了,我真正長大了。

 

樹葉綠了又黃,花兒謝了又開,四季往復(fù),門前老樹,院里枯木,時間都去哪兒了?嗯,時間哪兒都沒去,在你心里,在我心里。

 

從前你說,我只是聽著,或者不耐煩地走開。如今,我終于長到了可以跟你談人生的年紀(jì)。

 

去年的某一天,我們坐在沙發(fā)上聊天。你被某個話頭觸動心腸,忍不住滔滔不絕訴說起來。你傾盡大半生的苦水和哀傷,走過的路,經(jīng)過的事,多少絕望和無助,好似長江的流水。我給你遞面巾紙擦淚,整整用掉了一大盒。

 

直到你回去睡了,坐在深夜的黑暗里,我很久都無法平復(fù)心緒。我理解你所有的付出,就如同你理解我所有的努力。

 

一切歸結(jié)下來,不過是一個“愛”字。我從來沒有當(dāng)面對你說過這個字。

 

對于中國人來說,尤其是一個過了三十歲的男人來說,真的挺不好意思的。

 

我們之間,根本就沒有什么謝謝不謝謝,拖累不拖累。這輩子,我們母子一場,下輩子誰知道呢?我編了那么多故事,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。也許因為,沒有什么下輩子,我們能好好過下去的,只有這一次的一生。

 

我想,當(dāng)著你的面,我大概今生都說不出口來。

 

好在,我可以寫下來。就讓我在紙上認(rèn)認(rèn)真真對你說一次吧。我愛你,深深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