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開花的銀杏樹(深情美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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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:徐良

圖文均摘自《請在嗶聲后留言》

文章略有刪節(jié),轉(zhuǎn)載請保留作者及書名信息

 

老太累了,睡在小房間里,悠悠的風(fēng)吹得紗窗輕輕顫動,她睡得很香甜,嘴角寫著

一絲安然。

不遠(yuǎn)處的火爐上正熬著老黃酒,里面浸泡著一個陳年舊夢。

那些年,你在機(jī)廠,我在家。

我等你回來,鍋里煮著你最愛吃的山楂。

 

[一]

 

我小的時候住在爺爺家,隔壁住著一對老頭老太。

老頭年輕時是個鐵匠,倔如驢,戳一下就尥蹶子,幾乎每天都能聽到老頭哇哇叫嚷。

老太很平和,這么多年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順毛捋這頭驢,她咯咯咯地笑著,老頭也就沒了脾氣。

“對老太婆生不起氣來。”老頭這句話從不惑說到耳順。

那時的鄰里關(guān)系很密切,郊游很流行。

某一天傳來了天大的消息,全市第一架摩天輪坐落在了中山公園。

于是兩家人攜手前往,公園里密密麻麻,全城出動。

倔老頭年過六十,非要坐,誰攔也不行。

“再說?再說我落腳卷你一邊子去。”老頭兇著家里人。

那個年代的摩天輪是鏤空的,像是個半包圍的鳥籠,沒有鐵皮制的車廂,更像是個纜車。

倔老頭如愿坐上,孩子般地系好安全帶,沖老太笑出一排黑黃的牙,緩緩上升。

不一會兒,滿目只剩房頂,屁股下面空空如也,老頭忽然神色大變,大呼小叫,迎風(fēng)滋尿。

等到降下來已經(jīng)尿濕了半條褲腿,一臉沮喪沒了孔武,老太樂得咯咯咯地扶著他去換褲子。

“今天坐摩天輪真好,就是下了點(diǎn)兒小雨。”有的乘客說。

 

[二]

 

老太是農(nóng)家人,嫁給老頭才搬到城市,家務(wù)活那個利落勁兒就別提了。

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轉(zhuǎn)一圈,整整兩大兜子食材拎回來,像變戲法一樣。大鐵鍋咕嘟嘟地?zé)跎弦簧衔?,香透一棟樓,弄得一樓富得流油的老田家天天拿著個碗像個要飯的似的來討飯。

要說最絕的還是老太的山楂醬,山東的山楂本來就是全國頂級,老太又特意跑出三里地,買回來的山楂更是紅得嚇人,挖出核,大鐵鍋下面填滿柴火,燉得稀爛,后加進(jìn)滿滿的冰糖和蜂蜜,大火翻炒,炒熟后裝罐,往冰箱冷藏室里凍一會兒……吃起來酸酸甜甜,濃郁爽口。

老太一星期做一次山楂醬,其影響力堪比誰家孩子考上了大學(xué),老頭家門庭若市,鄰居們紛紛拿著瓶罐來取醬。

    “少拿點(diǎn)都!老子一頓得吃一罐!”老頭小氣,嘟嘟囔囔。

摳摳摳,摳死你個老不羞,鄰居們抱著山楂醬暗暗數(shù)落著老頭。

一頓吃一罐不是老頭吹出來的,老頭最愛老太做的山楂醬,每個禮拜只能撈著吃一次,每次好吃到?jīng)]鼻子沒眼,滿滿一罐下肚,吃完再點(diǎn)根大前門一抽,長長地吐出來一口,呼。

“人生在世,就為這一口!”

老太咯咯咯地笑著,這把老骨頭吃飯還像個娃,老太說。

老頭被老太慣著,一慣就是大半輩子。老頭打鐵的手上布滿老繭,卻從也沒泡過一次洗衣粉,水電費(fèi)從來也不知道該去哪兒交,而且沒事兒就嘟囔老太,洗腳水泡得太燙要嘟囔,午睡起太早要嘟囔。老太笑笑,不曾還過一次嘴。

老太是農(nóng)家人,有個心愿是能有塊兒地,小小的,夏天種點(diǎn)兒柿子,冬天種點(diǎn)兒大棗,到了春天把自己家的山楂收了,一定比買的更加酸甜。她看著一樓老田家的小院子,羨慕得喲,每次路過都拔不動腿,比畫著這邊兒應(yīng)該種什么,那邊兒應(yīng)該種什么。

“種地,種地,我看你就是小農(nóng)意識!”倔老頭兇著老太。

 

[三]

 

老頭家門口是一條不足百米的街道,清一色的歐式木質(zhì)建筑,當(dāng)年德國人留下的。除此之外還有數(shù)十棵躥天高的銀杏樹,都是雌樹,只結(jié)果子從來也不開花。

每到結(jié)果的時候,家家戶戶都會下樓打果子,倔老頭和老太也一準(zhǔn)會來。老頭是打鐵的,渾身是力氣,一根五米長竿在他手里就像是一根筷子,他叼著半根煙往樹下面一站,果子噼里啪啦的,像下雨一樣,老太拎著一個菜籃子,歡天喜地地?fù)熘?/p>

果子去了皮肉,放在火爐上一烤,香氣撲鼻咯吱脆,老兩口能美美地吃上好幾天。

銀杏枝葉最繁茂的時候,老太就打開窗戶,把伸到玻璃上的樹枝剪一剪,有好看的銀杏葉就留下來,曬干了給倔老頭夾在書里。

老頭左手吃一口山楂醬,右手來一把烤銀杏,翻著武俠小說,嘴里嘟囔兩句老太的不是,廚房里生起的爐子燒得房間暖烘烘,他感覺幸福就是這么個形狀。

 

每逢周末兒女來家吃飯,老太都會切上一斤豬頭肉,佐以蒜泥和黃瓜一拌,兒子最愛吃的就是這一口。

想兒子小的時候家里,一個成年人每月才供應(yīng)八兩豬肉,誰舍得吃?大多換成肥肉來燒豬油,炒菜的時候才放那么一點(diǎn)兒。

 

只有過年時每家供應(yīng)半個豬頭,全家人才能美美地吃上一頓豬頭肉。于是天天盼著過年,兒子對豬頭肉的情結(jié)一直保留至今,見到豬頭肉,就是沒夠。

每當(dāng)全家人圍坐一起,大家就愛嘮嘮老頭的那點(diǎn)兒糗事,一嘮就合不攏嘴。老太大多在廚房里忙活,聽著聲響心里也開出了花。

印象里客廳的那個200瓦黃色燈泡格外明亮,亮到看得清所有人臉上的麻子。

你不知道啊,我媽那山楂醬每個禮拜三做,這到了禮拜三爸在廠里根本干不下活去,心里這個惦記啊,一分鐘瞅三回表,還不下班呢?還不下班呢?下班鈴一敲,嗖的一聲就跑了,比黃鼠狼子還快!兒子夾起一塊豬頭肉,蘸滿蒜泥,一邊嚼著一邊說,全家人嘿嘿哈哈。

誰是黃鼠狼子?誰是黃鼠狼子?倔老頭皺著眉撿樂。

銀杏樹

 [四]

 

可最扛不住時間的就是安穩(wěn)。

隔年的夏天,老頭敲打了一地銀杏卻沒見老太在撿,剛想開口嘟囔卻見老太倒在了銀杏堆里,等到再睜開眼的時候,已經(jīng)兩眼茫然誰也記不得了。

醫(yī)生說是腦血栓引發(fā)的老年癡呆,不罕見。

 

倔老頭一言不發(fā),蹲在屋子里吐了一屋子的煙,像是把下半輩子的煙都給抽了。

臭衣簍里的衣服再也沒有人洗,走廊里的蜂窩煤再也沒放進(jìn)爐子,晚秋的家里冷颼颼的。老頭吞云吐霧,像是坐在冰天雪地里。

兒子說過幾次要把他倆接到家里一起住,倔老頭倔,說什么也不去。

路過老頭門前,發(fā)現(xiàn)老頭一下子就老了,就一夜之間。

一個渾身精肉的鐵匠,一趟菜市場能拎八個西瓜回家的漢子,一個吃藥片從來不喝水的犟種,“文化大革命”沒放倒他,三年饑荒沒放倒他,這一下子卻被抽走了心神。

老頭日夜照顧著老太,白天給剝雞蛋殼,晚上給洗腳丫子,拿著長桿打下銀杏,燒燒好給她塞到嘴巴里。

一切不太美好,一切也沒那么糟糕。

老頭拉著老太的手,清早走走,黃昏遛遛,笨手笨腳了兩個年頭。

 

春天看落花,

夏天看落雨,

秋天看落葉,

冬天看落雪。

人總是這樣,看得久了,心里落不下去的也就落下去了。

老頭沒能陪老太看過第三個年頭,閉上眼睛走了。

老頭走的那天,倔著沒見老太,雨水洗過柏油馬路,熟過頭的銀杏四散滿地,匿名的腳印踩壓出黃白色的果肉,無人記得帶走。

“白果肉有毒,可不能吃。”我記得老頭曾如是說過。

所有的感傷都來源于銘記,所有的釋懷都?xì)w功于忘記,老太忘了,也就不用難過了。

 

 [五]

 

兒子和媳婦搬來家里陪老太一起住,四口之家日子過得安逸。

我們兩家人還是會時常郊游,十幾號人,公園里鋪開藍(lán)白格子的床單,在三月的桃花前扶枝拍照,習(xí)慣的春風(fēng)里缺了一股子倔勁兒。小孫子和弟弟嘟嘟嚕嚕地放著嘴炮,仿佛戰(zhàn)斗機(jī)駛過,老太旁插一足,公園里就有了三個飛行員。

老太的精神狀態(tài)好多了,交談幾乎沒有阻礙,兒子和媳婦的名字也能記得了,拍照時還會時不時擺出一個可愛的剪刀手。

在家的時候,老太每天都會出去遛彎兒,撿回一些寶物,

 

有時候是一截水管,有時候是半根跳繩,說什么也不讓扔,她把寶物小心翼翼地藏起來,藏到誰也找不著,才能安心地睡去。

有一天,老太吃著吃著中飯突然蹦出一句:“老頭子呢?”

全家一時安靜。

“媽,你不記得啦,這才中午,爸還在廠里哪!”兒子趕忙搭話。

“哦,對對……”老太笑了,笑自己問得傻,一回頭也就忘了這事,沒有再提起過。

 

日子又過了很久,久到家里多了一個胖臉兒小孫女,久到媳婦在網(wǎng)上開的童裝店生意紅火,久到銀杏樹下的街道即將改造。

這天交了新房的訂金,一家人一起吃飯。兒子和媳婦、老太和小孫子、孫女,再加上啪嗒啪嗒跑來跑去的小狗,和樂融融地切著蛋糕,老太吃著開心,咯咯咯地笑,客廳里200瓦的燈泡依舊明亮得令人找不到影子。

銀杏樹要被搬走了,木質(zhì)的房子已經(jīng)被定義為危房,這些年被風(fēng)雨侵蝕,已經(jīng)不能再好好地站在那里了。街道即將被鏟平,連同記憶里老頭和老太的身影,連同寫了又擦擦了又寫

的開鎖電話,連同熬了一輩子山楂醬的煤球爐子,一齊化為灰燼。

半年時光,鋼筋混凝土的巨獸就會拔地而起,亮閃閃的窗戶會張開幾百只陌生的眼睛,只愿那里還住著舊人,只愿舊人心里燃著200瓦的燈火。

 

 [六]

 

搬家公司的卡車停在了樓下,一件件老舊的家具被兒子和工人們搬走。

幾個男人合力移開老太的床,一下子看呆了。

床底有一截水管、半根跳繩,還有一堆雜物,雜物下面是滿滿一地的山楂,紅彤彤的,鋪成一片。

老太不知什么時候,把它們一顆一顆地?fù)炝藖怼?/p>

“給老頭子的,給老頭子的……”

老太著急地說著,怎么都不讓拿走。

兒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,坐在沙發(fā)上,許久也沒有說話。

老太累了,睡在小房間里,悠悠的風(fēng)吹得紗窗輕輕顫動,她睡得很香甜,嘴角寫著一絲安然。

不遠(yuǎn)處的火爐上正熬著老黃酒,里面浸泡著一個陳年舊夢。

那些年,你在機(jī)廠,我在家。

我等你回來,鍋里煮著你最愛吃的山楂。

 

那天,我們的城市第一次引進(jìn)了焰火。

草席涼扇,搶占地腳,人們大動干戈。

那晚的夜空我記不清了,因?yàn)檫@些年看過了太多焰火。

只記得歡呼雀躍的孩子們跑丟了涼鞋,銀杏葉被映得通紅,就像開出了花一樣。

 

 [零]

 

老太說:

他說過,我是他長滿鐵銹的生命里唯一一朵銀杏花。

我老了,所以只能一點(diǎn)點(diǎn)、一點(diǎn)點(diǎn)地開放。

老頭子,你看見我了嗎?